作者: 耿立 来源: 牡丹晚报 发表时间: 2023-01-11 09:21
□耿立
一个人和故乡的关系是复杂的。
我离开故乡已经十年,当时就是想去异地,寻找异样的人们和灵魂。
我曾在一本书的腰封上写过这样的话,就是当年的心境描述:
在故乡,有人问我
你为何离开这土地?
我脱口而出,是血液
那血液要从这泥土上夺路而出
谁也拦不住
2013年3月,我来到珠海,卜居白沙河畔,是人到中年奔着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来到这里。有人问岭南那里有什么好,我说这里有全国最好看的云。
有次在珠海城轨上,我碰到一人,在闲聊的时候,她说每年夏天,她都要只身到珠海来看云。她的老家在内地一偏远省份,我非常吃惊她的这种在人间异常的精神举动。
她说每年夏天,她在老家总是惦记珠海的云,珠海的云是最好的云,她说。
她惦记着珠海的云,常常无法入睡,这是什么样的人?看不到云,就痛苦,还有这样精神要求异样的人?
我把这不知名的朋友引为心灵的同类,在这些年,珠海未有为所谓GTP失掉对自然和灵魂的守护,它还保有原始最美的生态,最美的云朵。当很多城市陷入雾霾的时候,你知道这云朵的珍贵。
可是,很多人只是一个只知道低头在地上寻找食物的前刨后拱,只注意胃袋,不再关注心灵的动物,谁关注身边的一朵云,一个黄昏夕照的美而鼓掌、驻足呢?
生活的粗糙,使他们的心灵粗糙,与到珠海看云的朋友相比,很多的人都是毫无生趣的人,对自然的美,是欠缺和抱愧的,他们漠视身边有那么多美的东西,好的风物,甚至自己内心的欲求,都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漏掉了,走失了。
很多人,成了单面人。
暑假,坐在故乡的书房,我翻看谢孔宾给我写的册页《二十四诗品》。因为健康码黄码,我成了故乡的囚徒。
学院窗外邻近道路的车辆好像也减少了流动,没有蝉声,楼下邻居的枣树的枝条发疯地切割着天空。我觉得,这次返乡,就是自投罗网。要不,会在岭南的山水间感受白的炽热的阳光。只一念,就成了故乡的囚徒。
为了什么?故乡牵挂的,又是什么?
父母不在了,但还是觉得,故乡里沉淀的一种滋味、声音,甚至一种氛围,还是让人牵念、回望。过几年,就要回来再沾染一下,只是一种沉浸,也是好的。就如童年在老家几个孩子蘸蜡烛,在那滚开的红颜料的油锅滚一滚,也是舒服。
在珠海,我常在饭店里找凉拌荆芥,夏天,毫无胃口,几口荆芥吃下,顿觉神清气爽,那也是一下接通故乡的味蕾。
连续几天,故乡的友人问,回来吗?我含糊回答,模棱两可。
回来,就喝点。
故乡所谓喝点,就是指酒。而我在珠海,朋友相聚,喝点,就是指喝茶。
在故乡,朋友见面,不喝点,就少了一种仪式。人和人之间交往的深切厚密,那是要抵头喝醉几次,那友谊才升华到一定境界。
年轻时候,在鄄城,几个朋友喝酒到半夜,忽然有人提议,喝血酒,效法江湖子弟。大家找一只海碗,把酒倒上,拿出削铅笔的刀子,准备在食指上放血。这时,有个失眠的人拿出一盒健脑补肾丸说,放几个补肾丸到酒里,也是红的,拉一刀,太疼了。
一场悲壮,转瞬变一场闹剧,江湖子弟江湖老。
随着年龄的增长,酒喝得多了,味觉就变得敏感精致。不论是在菏泽,还是在珠海,我曾几次被邀盲评各种酒体。大家把各类酒的标签撕下,装在同样的容器里,编上号。
每次,我都能把最好的年份、纯粮酒,把不同的香型、工艺,挑选出来。
不论珠海还是菏泽,有几个朋友,大家几日不见,就会约一块坐一下,有了一款好酒大家都会分享。
一天,张平约我,说几个外地朋友到珠海打高尔夫,要我带两瓶家乡的杨湖老酒,让他们见识一下北方的风味。
大家没见过杨湖,我说,这是放了十年的酒,是有岁月年份的,是朋友宪德特意为我封的。大家看我拿出的古雅的陶瓷,在往分酒器倾注的时候,透黄晶莹得有点缠绵,不是液体,而是有着花香、麦香的岁月。那时朋友的眼睛亮了,鼻翼微动,接着是深呼吸,像捕捉那种特异的香味。
我给他们说着家乡的神奇,武松打虎的景阳冈与我故乡只隔着黄河,只几十华里。我曾有几年在梁山脚下为生活奔波,到过飘着杏黄旗的梁山聚义厅大碗喝酒,一种匪气,一种与那片土地最契合的气质。
那些年里,几乎每个乡镇都有自己的酒厂、蒸锅。那些年走亲戚,从这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,见识过各种酒人,善饮者、沉醉者、借酒浇愁者、借酒发疯者。常常天到黄昏,那些从集市上晚归的踉跄者,多多少少跟着几条狗,走走停停。远处,炊烟四起,牛羊回栏。
到了年关,娶亲,年初二,新女婿回门。那女方的各个至亲要“暖婿”,就是女方的亲戚这一天要拿上酒和点心,在酒席上,要用托盘合盘摆出,讲究把礼物“亮”出来,摆出来,乡村要的就是这个仪式和面子。
这一天,男女双方都派出村里最能喝酒、且最有口才和外交才能的人出席。这个场合,就是双方的乡村礼仪文化、酒文化的较量。酒往往是从上午开始,一直到太阳西斜。
感谢那些年的曹濮平原乡间的经历,在集市上,牛屋里,打麦场上,蓖麻叶一铺,鸡杂一堆,黑碗几只,和父兄饮酒。
在红事上,白事上,无论悲喜,酒都是要到位的。
我给珠海的朋友说,《水浒传》里每一章里都有酒,我会哼唱电视剧《水浒传》开场的那个曲调,其实,那就是作曲家从我们老家的“大焗缸”的乡间野调里摘出的。
老家的人,终生都在寻找对自己脾胃的酒。找到了,就是自己的知己和依靠。
我给朋友描绘在黄河岸边,杨湖酒的那三千亩地的红高粱,就是专一的一口老酒味道最佳的支撑。
一穗好的红高粱才是老酒的骨。给水和生活以蒸腾,而曹州古代那些纵横的河流并没消失,而是隐在地下几百米。古代的济水、菏水、濮水,它们还在地下几百米的地方醒着。
我总觉得,酒痴宪德是懂水的。水是酒的魂,也是酒的形体和载体,只有好水才承载下那么多的内容。
当然主要的是一颗敬畏的心,对着传统,对着未来,不欺不瞒,用一颗工匠的心,一辈子对待一件事,做到极致。做酒的事,就是做人的事。
一年的春节,宪德到了珠海,在一家叫作“味之林”的酒馆,我们喝我珍藏在珠海的最老的那款黑陶瓶的杨湖。
真是天涯故人。知己的人,可心的酒。自己酿的酒,自己的心血。
友谊就如放了经年的老酒,不再辣嗓子,不再有火气和冲劲,多了一层岁月的厚和回味。外面的夜色,很厚,耳朵里,多的是粤语,我们听不懂,粤语却像一种屏障,隔开喧嚣。
我们沉浸在自己的方言和老酒里。我们划拳,用老家的方式喝老酒。
宪德说,有拍黄瓜和花生米最好。我说,最好是老家的生花生,带皮,上面再沾点土,即使瘪点,也够味。
粤菜没有凉菜,更没有拍黄瓜,也很少有北方的焦花生、水煮花生。但有酒和友谊就够了。
不觉,我们喝了一瓶杨湖黑陶。
再喝一瓶?
喝。
两个人都不攀彼此,一人一口,喝了,倒上。仰脖,在喉头转一圈,让家乡的味道停留一下,从黄河到珠江。这时,一只猫跑到桌上,宪德给猫夹了一块鱼,这猫懂事似的,“喵”了一声。
我端着酒杯,想让这猫也尝一口老酒,就把酒杯凑到猫的嘴边。它闻了一下,眼珠疑惑地瞪着我。
这一夜,在海边,在景山脚下的“味之林”,除夕后的第二天,我和宪德,沉醉在杨湖老酒里。门外,没有鞭炮,但可看见澳门的烟花闪烁,璀璨夜空,给人以还乡。
回来吗?虽然珠海是可托付的,依赖的,就像一个女子看到一个男子,他就那么一帅,她就那么一赖,两人牵手度过往后。
我在故乡的书房,正翻阅谢先生给我的书法册页,宪德的电话到了。回来吗?
我说,在菏泽呢。
到杨湖,来看老酒吧,我邀几个人。
故乡的小城,不像珠海,不出城,就有苍翠的山,城市就偎在山的脚踝下,藏在山的褶皱,好像给人们提供精神的依靠。
故乡,也提供精神的依靠,一口老酒,一片广袤的黄壤平原,多年的兄弟,满口的方言,亲昵的举止。
珠海的海在眼底,在足底,人们天天与海傍在一起,早已习惯风浪和风波,而故乡的人,则是把酒当做人生海海,在酒里,也看惯了风浪和风波。珠海人把大海当做荡涤灵魂的水,也像披着一件蓝衣裳,眼睛里就揣着波涛。珠海人是奢侈的,以大海做广场。他们拥有的是叫伶仃洋和南海。
而故乡的人也是奢侈的,拥有黄河的最后一个弯,在这个弯里,喝了酒,也就跑到那片水流过的地方,撒下身体里发胀的水。这也是百川灌河,我想到我的童年,大家骑着自行车去看黄河。
到了黄河大堤。
不知谁说的,尿。
夕阳下,一排童子,一片黄河,一道道水线。
我忽然想到故乡人喝酒的豪气。这是与童年相通的,这方水土,有这尿性,也有这豪情。
我离开故乡,开始如一片云寄宿岭南。这里给我海水一样玲珑广博的心脏,也给我青山一样妩媚的骨骼与肺腑。别的城市,我都不爱,我只爱我的白沙河、吉大水库,这里的静谧,这里的蛙声和萤火。对于珠海,这个地方很小,就如珠海之于中国,这个地方很小,像针尖上的月光,但它一样是月光。
故乡之于山东也很小,这款酒,之于世间也很小,就如,我见过很多酒,别的很难入心入口,我只爱杨湖的味道,一口老酒。这口味,不是狭窄,而是一种专注,这酒,是喉头的月光,但它一样是月光。